夏天的缝纫机
在青海西宁的撒拉族民俗馆里,看到一台家用的脚踏缝纫机,机身上面写着“上海缝纫机三厂”的字样。我觉得很穿越,这台缝纫机与撒拉族高鼻深目披挂头巾的异域气质多么不搭。但转念一想,有何不搭呢,难道撒拉族人民就不需要缝制衣服么。之所以我觉得不搭,是因为它与童年少年记忆密切结合,于是我错以为,缝纫机只属于我们南方人。
尤其是我位于粤东老家的女性们。那些以手巧而闻名的吾乡女性,一年四季家中老小的衣服都可以由她们缝制。她们在共同的基本技艺中又各有所长,比如我二姨更擅长织毛线,各种奇怪的花纹她一看就会,我总觉得这种特异功能显示了她思维中的理科优势,尤其是几何学,可惜她只有小学学历,根本无缘结识几何。而与二姨不同,我妈擅长的则是布艺,尤其擅长裁制裙子,所以,我妈的手艺离不开脚踏缝纫机。
如果说我二姨的特长使她更期待冬天的到来,我妈的手艺则使她更欢迎夏天。在夏夜,我妈在脚踏缝纫机旁边点着蚊香,好闻的气味使家里显得干爽。缝纫机特有的“咔嗒声”开始均匀地响起,我坐在旁边写作业,我那时候不知道胡兰成,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词叫“现世静好”,可是,是的,这就是静好:繁重的家务已经完成,小小的缝纫机使她的劳作更像一种艺术创造,她像一个醉心于画画的孩子,像享受个人爱好的少女,雾一样的宁静笼罩着她。
那时候我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,都是妈妈创作的成果。在那个并不富庶的年代,它们不是必需品,而是奢侈品。我们班里的文娱明星有时候登台演出,会向我借裙子作为演出服,当我的裙子与她一起站在聚光灯下,我多少获得一种虚荣的补偿。
妈妈手巧,但她独特的地方是有创意,比如有一次我与妹妹吵架,妹妹一怒之下用剪刀剪掉我的裙子,妈妈便在剪掉的裙沿缝上花边,使它形成最早期的“蛋糕裙”。又有一次,轮到我剪掉了妹妹的裙子,这一次我剪的是袖子,妈妈便将之改成泡泡袖—写到这里真是抱歉,妈妈将暴力的结果化为艺术,这是不是一种生活哲学的暗示。
现在看到眼前这台撒拉族的缝纫机,我最少有二十几年不曾见过这种机器了。出于一种迟到的情感,我上网补充学习了关于缝纫机各构件的名称。那个在童年时看起来眼花缭乱的机头,是由刺料、钩线、挑线、送料、绕线、压料、落牙等部分组成,曾经扎伤我们手指的那部分,叫机针,我们曾被指派添加机油的那个构件,叫油壶。我知道录下这些名词毫无用处,我只是,借机徒劳地表达一种怀念罢了。